抗日战争结束、内战烽火初起时的广场剧《凯旋》,喊出了当年全国老百姓要求国民党停止内战的心声。这个戏于1945年至1947年间从昆明到北平等地曾先后演出数十场,在许多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洗礼的人们心中至今仍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凯旋》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河南黄泛区农村的一个悲剧:“中央军”班长张德福抗战8年后跟着部队“凯旋”归来,到达河南中部某县的一个村镇上,他的部队以“剿共”为名向当地人民的抗日少年自卫队发起了攻击。后来,“中央军”团长对村民进行“宣慰”,在场的还有当时已变成“剿共志愿军”的日军大佐冈田以及原来的伪县长、当时已成了“先遣军” 的魏参谋。在战斗中挂彩的抗日少年自卫队队长张小福恰在这时被他们发现。团长迫于冈田大佐的淫威,让班长张德福将张小福枪杀。事后张德福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和女儿小凤,知道被杀害的小福就是自己朝夕想念的儿子,他悲痛欲绝,拔枪自杀。面对这场悲剧,张爷爷向团长发出了控诉:“抗战八年,这是国家给我们祖孙三代的报酬哇!”
剧作者王松声在创作该剧时,特地让故事发生在河南黄泛区农村。他说:“1944年春,我从昆明回陕西结婚时曾有机会到河南中部去了一次。当时正值日军大举进犯中原地区,汤恩伯统率的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黄泛区各沟沟壑壑里挤满了国民党伤兵。和他们谈起来,个个士气低落,怨声载道。他们大多是北方士兵,而且以河南鄢陵、扶沟的居多,那是1938年黄河决口时土地被淹的两个县。那一年,蒋介石下令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愚蠢地想用决堤的黄河水阻挡日军入侵,结果河南大片土地被淹,造成几百万人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这些伤兵谈到自己的家世时都恸哭失声,凄惨悲凉。许多人和父母妻子离散,都盼着打走日本鬼子,好一家团圆。这一幅流民图一直在我脑子里时隐时现,一曲平民百姓盼望胜利的心声也一直冲击着我的心。应当说,《凯旋》一剧早已在我腹中酝酿,而写出来则是在‘一二·一’学生运动这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
1945年11月25日昆明市大中学校师生6000余人在西南联大大草坪举行反内战时事晚会。在晚会进行时,国民党武装军人在联大周围鸣枪威胁,会场内的特务趁机捣乱。26日国民党的报纸居然发布“黑夜枪声,西郊匪警”的消息,污蔑时事晚会,更激起了同学们的义愤,18所大中学校开始罢课。27日罢课学校增至27所,28日昆明全市3万大中学校学生举行罢课。罢课期间,各校学生纷纷走上街头,开展大规模的宣传活动,联大剧艺社以广场剧、街头剧(统称“活报剧”)等为武器,成为宣传活动中的一支劲旅。王松声在时事晚会结束后即开始创作《凯旋》,两三天后写出初稿,经过试演,效果不错。
12月1日国民党武装军人及暴徒袭击联大新校舍及师范学院,制造了“一二·一”惨案,南菁中学教师于再、联大学生潘琰、李鲁连、昆华工校学生张华昌等4人在惨案中牺牲。王松声就是在惨案发生的当天完成《凯旋》的修改稿的。下面是他的追忆:“我在修改《凯旋》的过程中曾两次受到心灵的震撼。一次是‘一二·一’当天早上。那时剧艺社的同学们正在大草坪旁一间教室里排演修改中的《凯旋》(边修改,边排演),突然校门口暴徒行凶了,大家都停止了工作,跑到校门口去堵截暴徒。一阵砖瓦飞舞之后,在同学们的呐喊声中,一颗手榴弹爆炸了。在投掷手榴弹的暴徒呼啸而去后不久,传来了有许多人被炸受伤、送医院的消息。回到教室后,闻功(即温功智,在《凯旋》中饰张爷爷)伏在椅子上哭了起来。我抚着闻功的背,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哭吧!我要让你站在台上向所有的观众哭诉!’于是我激情满怀地写完了结尾的那段朗诵词。”“另一次震撼我心灵的是‘一二·一’惨案发生的当天夜里。当时我躲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又把剧本修改了一遍,特别是把头尾那两段朗诵词润色了一遍,使词句的顿挫、情感的起伏更能抒发朗诵者的胸怀。突然木板隔墙那边传来了哗哗的水声,那是同学们在为死者沐洗遗体,以备装殓。这时窗外又隐约传来宣传队正在练唱一首准备第二天上街宣传用的歌曲,那是一首劝国民党士兵不要打内战的歌曲。有两句歌词是:‘你们的枪口不能再对内呀!弟兄们站过来呀!’歌声呜咽,倍感凄凉。此时此地听到这些撕裂心肺的声音,想到白天在大门口看到的情景,我伏案大哭了起来。这时,《凯旋》中所抒发出来的激情,分不开是作者的,还是剧中人物的了。”
是的!《凯旋》的作者和演员正是怀着这种激情,在“一二·一”惨案发生后迅速在联大大草坪上演此剧。当时的所谓舞台,只是一个土台子,台的后部挂了一幅大白布幔权充天幕。台下坐着密密麻麻的观众,闻一多先生和吴晗先生也在里面。演出效果的强烈,是少有的。
扮演张爷爷的闻功,曾就读于四川江安国立剧专,有着比较丰富的舞台经验,但他说还从来没有一个戏为他提供过如此丰富的创作激情,他几乎是一拿到剧本就进入角色。他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在台上控诉:“八年前一开仗,你们就走了,丢下我们走了,我们叫日本鬼子残杀,受汉奸的虐待,我们一点也没有屈服。黄河决了堤,冲了我们的家产;天旱蝗灾,没收成,我们都忍受着——我们天天在想,等着吧,等着吧,等到有一天我们的中央军回来。如今你们回来了,可是你们不是回来帮我们杀日本鬼子、汉奸,给我们那些屈死的冤魂报仇,你们反而带着日本鬼子、汉奸来……残杀我们自己的骨肉……”这时,台下许多观众泣不成声。
在剧终前,舞台的一角传来悲愤激昂的朗诵声:“我的朋友,感谢你流着眼泪,看完了这个悲惨的故事,你感动了,你哭了,可是你拭干了眼泪想一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悲剧发生啊!朋友,这是因为内战。因为内战,使我们生活痛苦;因为内战,使我们骨肉残杀。就在今天,此刻,在华北!在东北!在江南!在塞外!正有许多类似的悲剧在发生。朋友,你能坐视吗?你能不管吗?有血气、有良心的中国人呐,拿出我们人民自己的力量来,反对内战!”这段朗诵词一下子把观众从悲痛中唤醒,群情激愤,“反对内战”的口号声响彻全场。
在那次演出时,这段朗诵词是由王松声自己朗诵的。由于情绪激动,朗诵完毕后手脚都麻木了,当时台上的许多演员也都有这种手脚麻木的感觉。确实,刚刚发生的“一二·一”惨案把演员和观众的感情紧紧连结在一起,演员已经忘了自己是在演戏,观众也忘了是在看戏。
在罢课期间,《凯旋》由联大剧艺社和各校罢课委员会组织的宣传队在学校、工厂、农村广泛演出,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二·一”惨案发生之前在云大附中的那场演出。云大附中离昆明市区约20里,著名音乐家赵沨和诗人光未然当时都在那里教书。那次演出时,剧本结尾的朗诵词还没加上。演出一结束,台下的云大附中同学们就哭成一团,怎么劝也不肯走,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由王松声出来说:“别哭了,那是演戏。”一下子同学们都惊呆了,而剧作者心里却感到犯罪似的歉疚,久久不能平静。正因为有了那次演出的启示才促使他后来在剧尾加上了一段朗诵词,把观众的悲痛情绪凝聚并升华为反对内战的共同心声。
1946年夏,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复员北上,在原联大剧艺社的基础上,清华和北大在北平分别成立了清华剧艺社和北大剧艺社。在昆明时演《凯旋》的同学全部上了北大,因此《凯旋》就成了北大剧艺社的保留剧目。1946年“一二·一”一周年时,《凯旋》由北大剧艺社先后在北大、清华和燕大演出,也由南开大学的同学在天津演出。1947年“五·二○”至“六·二”期间,武汉大学的同学也演出了《凯旋》。有的联大校友还曾把《凯旋》剧本带到海外,在越南和新加坡演出。一直到解放后的1949年“一二·一”运动4周年纪念时,清华大学学生自治会还组织演出了《凯旋》。
为什么《凯旋》在当年的演出能那样感人?剧作者王松声说:“首先是它感动了我,使我产生了激情。在写作《凯旋》的那几天,我一直生活在故事情节中,生活在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里。大段的台词是我自己反复吟诵、字斟句酌后写出来的。常常半夜里我在双人木床的上铺默诵台词时哭了起来,把下铺的同学也惊醒了。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命运冲击着我的心灵,使我产生了激情,才写出了感人的剧本;接着是演员演出了真情,才又感动了观众;客观条件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气氛。它的主题思想和当时的时代气氛是相一致的。《凯旋》的主题是‘反对内战’,反映了那个时代人民群众的共同心声。”
〔转载自1999年第6期《新文化史料》(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主办的双月刊),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