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从父亲的碑文谈起

2024-11-20 | 高蕴瑛 |

编者按:近日收到高镜莹先生外孙李都民来电,指出地方媒体数年前发表的其母高蕴瑛回忆父亲高镜莹的文章多有删改和谬误之处,流传在网上使广大读者产生误读。我们将李都民先生发来的高蕴瑛女士2016年撰写的文章全文发表并配图,以正视听,也表达我们对高镜莹老学长的怀念和敬仰。

高镜莹先生(1901221日—1995316日)

父亲高镜莹的墓碑矗立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已经二十几年了。他的墓碑在那座“高大上”的墓园里,简朴得有些个色,碑文上没有官职爵位,也没记录丰功业绩,除了姓名生辰只有十二个大字排成两行深深地刻嵌在墓碑的背面:“业难及 德难仿 情难舍 恩难忘”。每次去悼念父亲,穿过越来越奢华的新墓群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责问自己:是不是他的墓做得太寒酸了?但是当我站在他的碑前,我们父女俩的心灵开始交往……我相信,他这样安息很自在,他就喜欢这样。

作者年幼时和父母在家中合影

1995年,父亲因结肠癌肠梗阻住院,那时他已经95岁,禁不起手术了。为了维持生命,他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我那头脑清醒的老爹,得有多大的毅力才能一直静静地忍受这番折磨啊!我是独生女,一直陪住在病房,一天护工对我说,老爷子让她找大夫拔掉所有管子,而且说“你们不拔我自己拔,要不我闺女就累死了!”为了我他愿舍命,这点我从小就领受到了,听此话一点不意外。我深知老爷子的脾气,便俯身轻声把他真实的病情,和我不愿再让他徒劳受罪同意他的决定,都告诉了他,他只点头说了一个“好”字,直到两天后离世再无遗言。当看着他的心电图逐渐无力地变为直线时,我没有过分地撼痛,甚至为他的解脱松下一口气。我拉着他的手,趴在他耳边告诉他,我一定好好的,让他安心地去找我娘。父亲没有遗嘱,只是嘱咐过不开追悼会,也别把他“弄得小鬼儿似的”(指传统寿衣),我都照办。

记得那些日子,我不曾为办他的后事操心,却常常彻夜难眠,每当夜深人静,他在世时的一幕幕,便会无序地、不停地在我脑海里翻滚……

为拒绝给日本人做事,躲避日伪政权的骚扰,他辞掉公职到租界里的工商大学去教书,我们全家也搬进了马场道的平房里。一日舅舅来我家,他当时竟穿了一身日伪制服,还牵着只大狼狗,吓得我站到了桌子上,父亲见了气得踢翻凳子把他轰出门,嘴里还不停叨叨着“狗食、狗食玩意儿!”……

抗日战争胜利后,父亲回华北水利工程局任副局长。有一天看见他对一个来客大发脾气,心里奇怪他反常的不礼貌。事后母亲告我那是个包工头,怎么说不收礼也不行,我爹急了才给他轰走的。后来听别人说,施工队最怕我爹验收,他连砖缝中的水泥都抠出来看号对不对……

1952年,作者与母亲去官厅水库工地看望父亲时留影

解放后他去修官厅水库,常年不回家,记得放寒假时我和娘带了年菜饭从天津去工地看他。当我见到我这位留学美国、平日裤子总是笔管条直的父亲,穿着一身窝窝囊囊的制服老棉裤、棉袄,还戴着一顶更没型的棉帽子走进小土房时,忍不住捂着嘴笑开了……几年后才听说他为了专心于技术工作辞去了官厅水库工程局局长的职务,而水库落成毛主席去参观,他这个总工程师却在北京部里照常办事没赶回去!那珍贵的合影上没有他,我都遗憾死了,他却淡淡地一句“那怎么办?”了结……

1963年我大学毕业,自愿申请去边疆,年过花甲的父母全力支持,母亲去学校替我说情,父亲撰文《人民日报》倍加鼓励。我离京前很想和他多呆会儿,多和他说几句话,可那年正赶上发大洪水,父亲日夜陪总理视察灾情无暇顾我,匆匆间他对我说过的两句话:“你在我的暖翼下长不成。”“我不还没你这么大就离家留洋了嘛?”却令我反复琢磨,至今体会颇多。我在新疆13年父亲的“每周一信”从未间断,聊家常、谈国事、讲感悟无所不谈,我将它们粘贴成册,每每翻阅倍感温暖、受益匪浅,可惜“文革”期间不得不流着泪将它们付之一炬……

父亲不善交际,在我的印象里他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里看书、早晨扫地、饭后和我合作刷碗、晚上拿本书坐我床边看我做功课,数理化文全能辅导,当我收拾好书包、钻进被他坐暖的被窝里,我们互道晚安,他替我关灯、关门、离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那时年少,享尽父爱不知晓,直到那年我从新疆回京生孩子,见父亲被劳改一天回到家里,七十岁的他又是循规蹈矩地倒屎盆、刷奶瓶、半夜起来热奶,我突然大悟,眼泪夺眶而下,真是“生儿育女方知父母恩啊!”老爹笑着安慰我:“哭嘛?我在外面不还给别人刷厕所了吗,这算嘛,挺好。”此言让我更加痛哭流涕了……

1976年,高镜莹先生与夫人郭学琴金婚照

父亲的婚姻是包办的,我姥爷郭登翰毕业于哈佛,两家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可我母亲只有初小学历,还因有病不能生育,祖父曾数次令父亲纳妾生子,都遭到他的严词拒绝。家里闲聊提及此事我娘总是不无得意地说:“我也劝你爹再娶一个,他不干啊!”而爹的一句:“跟孩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嘠嘛。”让我们娘俩吐舌挤眼儿,不敢再逗他。我是九个月大的时候由姨母家过继过来的,从我记事起从未见父母红过脸,家里大事听爹的,小事听娘的,一切平平静静、顺理成章。家里还有个习惯——星期天熄火外面吃,爹说得让娘歇一天。而在他们结婚纪念日那天,他们俩总要单独去逛一趟北海。大家瞧见的这张照片,就是他们从北海回来在照相馆拍的金婚照,下面的那行英文小字是父亲的亲笔,和他绘图纸上的字一样工整。我娘1980年患半身不遂,1990年去世,为了夜间照顾方便,老爹竟然十年和衣而卧,不让任何人替代……

这翻滚的一幕幕,不知何时竟在我心中凝聚,升华成了“业难及 德难仿 情难舍 恩难忘”12个字,这从我心底深处流出的12个字啊,写在花圈上、刻在墓碑上,却都还难于诠释我的情怀。

父亲的墓是简陋的,但他一生的言行却在我心中建起了一座丰碑!他是我做人的楷模,约束了我一生的举止。我达不到他的高度,时时诚惶诚恐,面对工作,我不敢怠慢敷衍;面对考生我不敢收取一元钱;面对名利我不敢伸手……唯恐逾越一步玷污了他的名声,唯恐因我让他清高的灵魂不得安宁。

本文作者高蕴瑛育有一子(李都民)一女(李都荣),图为高蕴瑛与儿子一家合影,右起:儿子李都民、高蕴瑛、孙女李璟希、儿媳王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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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镜莹简历

1901221日出生于天津市。

19171922年就读于北京清华学校。

1925年毕业于美国密执安大学,获硕士学位。

19251930年先后任天津北洋大学、河北工学院讲师,东北大学教授,华北水利委员会黄河测量队队长。

1930年任华北水利委员会工务课课长。

19311934年任整理海河委员会工务处处长。

19341937年任华北水利委员会工程组主任。

19381949年任天津工商学院教授兼土木系主任。

19451949年任华北水利委员会堵口复堤工程处处长,华北水利工程总局副局长。

19491951年任华北水利工程局总工程师。

19521954年任永定河官厅水库工程局局长、总工程师。

19541979年任水利部勘测设计局副局长、技术委员会主任兼技术司司长、水利电力部技术委员会副主任。

1979年任水利部顾问。

1995316日于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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